耿如杞收到了万岁的手谕,略微有些叹息的靠在了座椅之上,神情有些落寞。
他想要为沈棨申辩,那个在宣府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师弟,这种心态是私情。
但是他却不能为沈棨申辩一句,哪怕是一句话。
万岁不让他说话,大明的国势也不允许他为沈棨说话,这是通敌卖国之大罪,于大节而言,耿如杞也不能为他的师弟说话。
“糊涂呀。”耿如杞连连摇头,将手谕放进了专门盛放圣旨的匣子里,这都属于皇恩浩荡的无价之宝,看似几张纸,不值什么钱。
可是这天下有谁有这么多的圣喻伴身?
“耿老西,出大事了!”郭尚礼浑身是血的冲进了顺义王府,跑进了书房内,连房门通禀都没做,直接闯了进来。
“受伤了?!”耿如杞猛的站起身来,急匆匆的扶住了郭尚礼。
郭尚礼摇头说道:“这是建奴的血,我快马行至察罕浩特,乔装打扮一番,混入了大营之内,虽然看似寻常,但是戒备极其森严,军营中显得极为空旷和安静,似乎并未驻军,经过多方打探,才知道代善分兵,带领主力奔着归化城而来!”
“行至二嵬坡,与建奴斥候干了一仗,这都建奴的血,代善可能已经到了归化城附近。”
“堪舆图,快!”耿如杞大声的咆哮着。
行军是一件很复杂的系统工程,并非带着人一路莽上来就可以了。
那种一字长蛇阵的行军法子,前军已到,后军还在几十里外,中间一个穿插,整个一字长蛇阵就被腰斩,而且通常粮草先行、辎重押后的行军之下,被中间穿插,就会失去攻城的辎重。
通常情况下的行军,都是左右两翼、前先锋,殿后、中帐大军策应的行军方略,相隔数十里地,而这种分兵,十分容易被防守方抓到先手,比如先锋被全歼,后军就会极其劣势。
当初的萨尔浒之战,就是三月一日夜杜松被全歼,马林见到溃军? 立刻转阵防守,但是依旧在三月二日被全歼。
先锋被消灭之后? 后军很容易就被个个击破。
自古行军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行军也是耿如杞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只要逮着了对方的破绽? 狠狠撕咬一口,防守归化城? 将会变得极其简单。
大明的军队战斗力很弱吗?
其实耿如杞知道? 大明的战斗力并不弱? 比如“先行冒进”的杜松,到达预定战场铁背山之时,是二月三十日(阴历)。
而马林紧随其后,在三月一日就已经进入了预定战场。
两只万人队的行军? 即使在杜松冒进的情况下? 半日距离仅仅二十里,在通讯靠脚的大明朝,这种默契程度,几乎是令行禁止的典范了。
杜松的杜太师的称号? 可不是白叫的,但是贸然进攻吉林崖的行为? 再次分兵,给了老奴酋机会,而老奴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击败了杜松,随后就是摧枯拉朽的胜利。
萨尔浒之战就是典型的斩先锋,将敌人消灭在行军途中的经典战役。
无论代善采用何种方式进行行军,耿如杞都有机会占到极大的便宜,并且顺利将战果扩大,获得战争的先机。
当然耿如杞不知道,大明的皇帝却知道一种行军方式,敌人万万占不到便宜,相反,还会望风而逃。
那就是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般的小推车的行军方式,这种行军方式,完全不需要拘泥于任何的战阵,站在巨浪之上,可以摧毁一切试图抵抗之人。
淮海战役,就是这种行军中获胜、获胜中行军,战线一日百里,推的运输队长直接怀疑人生。
终极战争奥义,就是如此的朴实无华,行军,获胜,再行军,再获胜。
代善这一招暗度陈仓,实在是出乎了耿如杞的预料,他略微有些唏嘘的说道:“这大贝勒在建奴那里有古英巴图鲁的封号,果然名不虚传。”
“派出包统的万人队钳制吗?”郭尚礼看着堪舆图皱着眉头问道。
“外线作战的情况下,在千里之平原,牵制机动力更加优越,阵型已经完全展开的建奴军,郭尚礼呀,郭尚礼,你以后万万不能带兵打仗,否则你不是战败,就是被哗营的部下所杀,下场都不太好。”耿如杞嘲弄着说道。
耿老西的嘴巴,岂止一个毒字了得?
郭尚礼撇了撇嘴,但是他没有反驳,在用兵之事上,郭尚礼没有置喙的能力,耿老西的用兵,的确了不得。
哪怕郭尚礼带着锦衣卫这么些年,在大兵团作战之上,远逊于耿如杞。
耿如杞看着堪舆图,心神却是逐渐的安定了起来。
“你知道雍熙北伐吗?”耿如杞老神在在的端起了茶,慢条斯理的说着。
郭尚礼一拍额头,这老学究又开始了,他略带焦急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甲胄,忿忿的说道:“耿老西,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跟我这里讲古,有意思吗?”
雍熙北伐,雍熙三年,宋太宗皇帝赵光义第二次发动北伐战争,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被北朝萧太后、耶律休哥,南朝韩德让打的哭爹喊娘。
辽国是典型的北人(契丹)北治,南人(汉)南治,一国两治基本政治格局,韩德让的韩家,几乎世代掌管南枢密院任枢密使。
而萧太后的父亲萧思温是辽穆宗耶律璟被害、耶律贤登基的幕后推手,在耶律贤登基之后,萧家全盘占据北枢密院。
在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光义第一次北伐,在高粱河,韩德让就是将驴车战神封号,扣在赵光义头上的指挥者,之后韩家就掌控了南枢密院。
雍熙北伐是第二次赵光义的北伐,但是在这场北伐之中,盖世名将曹彬折戟,杨家将鼻祖杨业雁门关殉国。
自此以后,宋朝再没有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契机。
雍熙北伐,是任何一个军将,都要学习的典范性的战略失误、指挥失误、行军失误。
耿如杞当然知道眼下代善已经行至归化城的附近,但是耿如杞却丝毫不慌张,他抿了口茶说道:“任何时候的分兵,都必须是分兵之后,任何一路都能正面牵制对方主力,甚至是打赢对方主力决战,才可以分兵,否则后果就是被对方串糖葫芦,救则败,不救也败。”
“以萨尔浒之战举例,在当时的情况下,仅仅杜松和马林两总兵率领近三万余正军,完全有能力可以牵制老奴酋的兵力,甚至可以正面作战,但是杜松在第二次分兵之后,却将辎重留在了营地,轻装简从直扑吉林崖,贪功冒进,说的并非行军,而是分兵。”
郭尚礼仔细的琢磨了一番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那一句让包统牵制的确是不太对。
耿如杞叹气的说道:“雍熙北伐之战中,最可怕的就是将从中御,上千里的战线,定好了何时在哪里扎营,就必须在哪里扎营。甚至有军卒行至目的地,驻营之地的河流干枯,无水源之下,监军王侁依旧要求按照圣喻驻营,属实是……找死都没这种找法。”
“上千里的战线,并且避免与对方主力会战的战略,从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耿如杞就趁着堪舆图,将当初雍熙北伐之中的种种,跟郭尚礼娓娓道来,任何一个小细节,其中的错误都说的十分的明白。
“也就是说,哪怕是在雍熙北伐中,曹彬能够避开岐沟关败北,大宋军依旧无力收复燕云十六州?甚至可能败的更多?”郭尚礼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心有余悸的问道:“这么看的话,雍熙北伐最大的失误,就是在战略上制定上,就出现了方向性的偏差。”
“然也。”耿如杞叹息的说道:“当时的韩德让为南枢密院枢密使,在大宋第二次北伐之中,韩德让见大宋来势汹汹,其实有意无意的怠战了,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否则曹彬也要死在雍熙北伐之中。”
郭尚礼看着堪舆图用力的锤了一下说道:“第二大失误,就是将从中御了,否则曹彬岐沟关绝对不会败的这么难看。”
“潘美部、米信部、田重进部,在曹彬部取得了重大战果,拿下涿州之后,居然没有配合前行,为了尊上诏命,驻扎在应州、飞孤、新城等地,裹足不前。致使曹彬部独自迎战耶律休哥部和萧太后军,实属是痛失好局!”
岐沟关历来点评之时,都会说一句曹彬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贪功冒进,攻破了涿州。
但是这世间有个颠不破的道理,战机稍纵即逝。
曹彬取涿州是闻到了战机,趁着耶律休哥和萧太后军未曾赶至涿州之时,拿下了战略要地涿州。
若当时宋军四路军并进,大宋收复燕云十六州,就不用等到兵不血刃童经略了。
但是没有如果,宋军惨败。
耿如杞心满意足的喝了口茶,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郭尚礼就是读书少,研究的战役少,多读点书,多研究些战例,多领兵打仗,也不失为一员悍将。
成为锦衣卫的千户,实属可惜了。
“那咱们呢?”郭尚礼从来不羞于求教,他疑惑地问道。
“万岁传至某手上的任何诏书,都没有明确的指示,就是告诉某,归化城不能丢,其他的看着办。”
“还给了便宜行事的诏命,赐尚方宝剑,这第一条,将从中御的顾虑,在咱们万岁这里,不存在。”耿如杞乐呵呵的说道。
尚方宝剑,连郭尚礼这种天子班直都没有的东西,耿如杞有一把。
耿如杞也是佩服自己的皇帝,自己搁归化城呆了这么久了,万岁居然丝毫不着急,来一封诏书,还是提醒他不要陷入泥潭。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得君如此,耿如杞也没啥好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干就完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第二条,眼下城中,顺义王卜石兔把妹妹送到了京师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中礼佛,祈求佛祖保佑,土默特右翼已经完全听命于包统,而包统却是听命于某。”
“大同卫军以及保商团,都是出自我手,这归化城上下,皆由我一言而定。不需要什么四路并进,左右翼配合,其余部从配合,整个山西境内,都听我的,就连宣府现在也听我的。”
大明皇帝的诏书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宣府不再独立设置巡抚,由山西巡抚代理。
宣府是京师门户,自永乐年间迁都独立设置巡抚至今,地位一直比较超然,但是大明皇帝现在把宣府交给了耿如杞。
这是何等的信任?
前脚收拾他的师弟沈棨,后脚将京师门户交给了他。
但凡是耿如杞有点别的心思,带着保商团、土默特部万人队、大同卫军、宣府卫军,喊一句天子不仁,或者喊一嗓子奸佞盈朝,配合代善的六旗军,入宣府,直逼京师,大明就有颠覆之危急。
郭尚礼到了归化城之后,更像是耿如杞的护卫,而不像是监视,自领皇命出京之后,大明朝堂除了恢复其百户爵以外,再没有一道命令传出。
但是耿如杞为什么要有自己的小心思?做大明忠骨青史留芳,不是更好吗?
“所以,此战某胜券在握,大明必胜!”耿如杞十分镇定的说道。
他代善并非浪得虚名,担得起古英巴图鲁得称谓,难不成耿如杞就是虚名在外?
“怎么打!耿老西,你说!”郭尚礼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冒着精光问道。
“明日侦查,后日点将台点将,大后日誓师,然后吃饱喝足,出城与之决战。”耿如杞十分言简意赅的说道。
郭尚礼眼睛瞪得老大的问道:“啊?就这,你憋了半天,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就憋出个这策来?出城决战?”
耿如杞理所应当的点头说道:“不然嘞?咱们在归化城手中兵力,与代善六旗两百牛录,几乎相同,兵甲锋利,以逸待劳,此时代善立足不稳,就是决战的好机会。难不成还要龟缩在归化城和附近的土堡里守城吗?那不是作茧自缚吗?守得住吗?”
“打得过吗?”郭尚礼心有戚戚的问道。
耿如杞确信的点头说道:“都是人,被砍了都会死。”
“建奴有强军有儿郎,我大明就没有强军,没有好儿郎了吗?建奴疲于行军,即使代善是兵仙再世,他还能让大军不那么疲惫吗?硬碰硬打一场。”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死在儿妇女婢中!”
ps:今天媳妇看了个电视剧《燕云台》,跟我说萧太后和韩德让谈恋爱如何,我直呼好家伙!这和睡王与懂王原地结婚共住白宫一样的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