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道西北路招讨司,镇州(旧称可敦城),战马嘶鸣,众部云集。
大辽早已灭亡,部分残辽势力却依然顽固地坚守着“大辽”的国号。
脆弱的生态承载能力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导致草原人生活长期处于分裂和混乱之中。
自古至今,没有谁能真正长期统一草原。
能促使天然习惯分裂的草原人产生“团结”需要的,只能是生存下去的压力。
或在弱小时“抱团”应对强敌入侵逃避被屠杀和奴役的命运,或在强大时“组团”南下掠夺以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源。
女直蛮子崛起并灭掉大辽之后,南下之路受阻于更加强大的大同帝国,便转而向北,意欲征服草原。
原本一盘散沙的草原势力正是在“大辽”这面旗帜的号召下,才勉强凝聚在一起,躲过了残忍的女直蛮子一次又一次的大扫荡。
残辽势力继续高举“大辽”之旗,却没有沿用天祚皇帝的年号。
自耶律大石九年前率军赶至上京道并自立后,逐渐凝聚在其麾下的的辽人就抛弃了彼时还在西京道坚持抗金的天祚皇帝年号。
号令草原的狼王只能有一头。
经过近十年的铁血征战,耶律大石已经用他的睿智与狠辣,以及对内、对外多次战争的胜利,向草原人证明了他就是草原上最合格的狼王。
就算曾经的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回到草原,也必须匍匐在草原新王耶律大石的脚下。
否则,就是死——这就是狼群的生存哲学。
即便如此,上京道草原仍是分裂而混乱的,远没有实现真正的统一。
除了其人的两千直属挞马(扈从)外,其余大部分部族也只有应战争的需要,才会再次聚集在高举“大辽”旗帜的新狼王麾下。
半月前,耶律大石再次发出紧急召集令。
这几日,威武、崇德、会蕃、新、大林、紫河、驼等七州及大黄室韦、敌剌、王纪剌、茶赤剌、也喜、鼻古德、尼剌、达剌乖、达密里、密儿纪、合主、乌古里、阻卜、普速完、唐古、忽母思、奚的、纠而毕十八部王之众尽皆汇聚到了可敦城。
高原草原的生态承载能力太弱了,即便可敦城周边有乌鲁古河、土兀剌河等河流环绕,水草相对肥美,可也经不起这么多部族数万人马及更多的随队牛羊长期消耗。
耶律大石是位出色的狼王,绝不会无故召集众部,更不会让这么多人马前来吃掉原本要供给自己挞马部越冬的宝贵粮草。
但狼王偏偏在青草正快速生长的时间召集众部,只能说明又要开始大战了!
过去的七年时间里,残辽势力在耶律大石的统率下,躲过了女直悍将完颜宗翰接连三次的进攻,以草原人特有的韧性,挫败了金国征服草原的计划。
但完颜宗翰成名多年,也绝非易与之辈。
其人每次远征都选在草长马未肥的初秋时节出兵,辽人虽然在掌握金军动态后就果断转移,人员没有重大战损,生产上的损失却难以估量。
女直人每次撤兵时,都会泄愤放火烧掉大片带不走的牧草。
而返回牧场的辽人本就因为远程逃窜马儿掉膘严重,还要会因为缺乏牧草而承受羔羊流产,牛马冻饿而死的重大损失。
如此接二连三的破坏,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草原部民的生活。
苦寒而混乱的生存状态,让得自小就生活在杀戮中的草原人并不畏惧死亡和战争,可始终得不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仍让他们极度彷徨。
各部齐聚之后,这种热血而彷徨复杂的情绪便笼罩众人。
金国征服草原之心不死,辽人该何去何从?
在众人的彷徨焦虑中,狼王耶律大石在众挞马护卫下登上了牧草堆积而成的高台。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女直狗子又准备进攻咱们了。”
人群仅有小小的骚动,早已猜到且必将面对的事,多想也无疑。
众部齐聚可敦城,就是为了接受狼王的领导,为永不服输的辽人指引方向。
耶律大石很满意众人的表现,点了点头,继续道:
“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女直狗子这次提前准备了大量粮草,至少要聚集三万大军,不追上咱们绝不会收手。”
“啊!”
“那咱们怎么办?”
“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跟狗子们拼了!”
“怎么拼?要是能拼得过,咱们之前为干嘛要逃?”
“那你说咋办?”
“我也不知道咋办!”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你干脆投降得了!”
“要降你降,老子是不会降!”
待众人发泄的差不多了,耶律大石才抬手虚压,止住了众人的争吵。
“多年前,曾有位绝世王者问我‘大辽的辽字怎么解释’?”
能站在草台之下的,基本是各部的贵人和护卫,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
但在以杀戮和勇力为荣的草原,即便是各部的头面人物,也极少有系统接受文化知识教育的条件和动力,能算数并写自己名字者,就是少有的“文化人”。
不少人茫然地看着耶律大石,既好奇大辽的“辽”字究竟有什么说法,又好奇狼王嘴中的“绝世王者”究竟是怎样的风采。
耶律大石也在回忆自己与徐泽的交往片段。
这么多年过去,其人已经放下了仇恨,也清醒意识到即便没有同、金两国,早就腐朽堕落的大辽也必然会走向灭亡的残酷现实。
但体内流淌的阿保机血脉也越发觉醒,一直在提醒他不要忘记祖宗开创胡人未有事业的荣耀和大辽不断开拓的精神。
“‘辽’字的本意就是咱们脚下的草原辽阔无边。”
耶律大石并没有照搬当年自己与徐泽的对话,因为台下的听众是典型的“不学无术”,讲得再好别人听不懂,就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但大辽之所以远胜以往所有的草原势力,就在于大辽没有止步于草原,而是胸怀天下,包容万族,不断开拓进取。
大辽曾经西涉流沙,东临大海,北接冰原,南邻诸国,幅员万里,乃是当世最强大的王朝,宋人、女直人、党项人、高丽人、回鹘人等等,全都匍匐在大辽脚下。”
众人跟着狼王的讲话,陷入了追忆之中。
对草原诸部来说,大辽的辉煌不仅是虚无缥缈的荣光,还是实打实的好处。
开拓期的大辽,每次开疆拓土,都能为追随皇帝出兵的各部带回大量奴隶和钱财。
而稳定期的大辽,不仅能压制各部之间的矛盾,勉强维持草原的稳定,还能凭借雄厚的国力反哺生态脆弱的草原,赈济遭受旱、白、虫等灾害而绝收的部民。
即便是衰退期的大辽,也能为草原诸部提供广阔的市场,利用手中的羊马毛皮等物资换回一些部族生活必须品。
可惜,这一切美好的回忆,都随着大辽的覆灭而烟消云散了。
残辽势力虽然顽固地守着“大辽”的旗帜,可他们的大辽真的已经早亡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我们的大辽已经亡了。”
被耶律大石一语道破心中的怨念,众人皆无言以对。
很多事就是这样,有了嫌它烂,没了才知道念他的好,可惜已经晚了。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
耶律大石突然加大音量,高喊道:
“大辽没有亡!大辽不在我们的脚下,而在每个不忘大辽的辽人心中,只要我们还有绝不止步于草原的勇气,大辽就能复生!”
已经有头脑灵活者结合女直人即将大规模进攻草原的消息,听出了耶律大石话中隐含的意思。
“大石王,你是想带领我走出草原,再创一个大辽?”
众人顿时被点醒,又惊又喜又彷徨。
女直人这次有备而来,下定决心要征服草原,指望如往常一样逃过女直人短暂追击待他们粮草不济退兵后就返回原本的牧场,肯定是不行了。
留下来不走就只能被奴役,可若是走出茫茫草原,前路又在哪里?
“大石王,真的吗?”
“那咱们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要是大辽有这么容易打下来,又怎么会连续征战上百年,咱们又何必一次又一次被女直狗子追得到处跑!”
“都别吵,听大石王讲!”
“大石王,我们都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大石王的指引!”
敌人强大而残忍,且时刻不忘征服草原,并不全是坏事。
正是由于女直人一次又一次扫荡草原所造的罪孽,才能让这些心思各异的部族头面人物团结在“大辽”的旗帜下,甘愿受耶律大石驱使。
见众人虽然彷徨于未知的命运,却没有质疑自己的领导,耶律大石这才继续道:
“极西之地有一块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膏腴之地,上面曾经有强大的番国大食,但前些年也没落分裂成了很多相互攻伐的小邦。
那里就是上天赐予辽人的土地,只要咱们迁徙到那里,咱们就能凭借手中的弯刀和弓箭,亲手重建大辽!”
狼王为群狼画了好大一张饼,勾起了众人心中尚未熄灭的大辽之火。
但仅过了片刻,就有人从狂热中清醒过来。
“大石王,大食虽好,可距可敦城不下万里,去大食还要先经过回鹘、黑汗,咱们跑个几千里都要丢掉很多战马和牛羊,拖家带口的,怎么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自三年前躲过金国的第三次远征后,耶律大石就预料到女直人绝不会放弃,不寻找另外的出路继续躲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其人一面加强与大同的暗中联系以防范金军突袭,一面为族群寻找新的出路。
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
“回鹘王毕勒哥的祖先曾受太祖皇帝复国之恩,愿意借道,并给我们提供补给。”
“那还等什么!咱们跟着大石王干!”
“对!我们都愿听从您的吩咐!”
西州回鹘地处夏国之西(大略是后世的新疆)毕勒哥愿意帮助辽人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感念已经过去两百多年的“复国之恩”,而是另有隐情。
夏国灭亡后,大同花了大半年时间推行基础改革消化其腹地,以及大力整编投降的秦凤、泾原等路兵马,并没有急着出兵收取河西走廊。
原本就各管一摊的河西各势力在失去了“夏国”这面大旗后,就变成了一盘散沙,还相互攻伐,非常混乱。
毕勒哥眼见有机可乘,乃出兵“收复”沙州。
等李彦仙完成整编后率大军西进,拿下瓜州后,大同帝国便遣使入西州,追究回鹘人擅自侵夺本国“固有土地”的罪责。
回鹘强大时就曾与吐蕃争夺过沙州,何来大同帝国“固有土地”之说?
没有见识过大同的铁拳,回鹘王毕勒哥当然不会认真跟强者说话。
双方谈不拢,只能诉诸武力了。
可惜,孱弱的回鹘军面对夏军都是胜少败多,如何能够对抗百战百胜的同军?
仅仅一战,李彦仙便大败入侵沙州的回鹘军,还趁势杀入回鹘伊州境内。
从未见过如此虎狼之师的西州回鹘人顿时乱作一团,毕勒哥也被这一战给揍醒,赶紧遣使认输称藩,并上贡良马、骆驼等宝物求饶。
接到了回鹘王的“认罪诚意”后,大同正乾皇帝即命李彦仙撤回了进驻伊州的部分兵马,并赏赐西州回鹘一套经济扶助、文化交流的“征服套餐”。
早在五百年前,回鹘人就曾称霸于漠北。
虽然后来被大唐覆灭,却又于唐末乱世复国。
此后两百多年里,他们只知道此世最强乃是大辽,次之的夏国也远比中原孱弱的宋国更加能打。
多年没有亲眼见识天朝威仪,西州回鹘人哪里知道大同帝国表面一系列的优惠政策下,隐含着“亡其国还要灭其种”的险恶用心?
但毕勒哥也不是真傻子。
大开国门后,随着经济和文化交流不断深入,其人也能明显感觉国家逐渐失去掌控,体会到高丽主王俣、夏国主李乾顺等人相同的绝望。
当耶律大石派使寻求回鹘人的帮助时,毕勒哥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引残辽势力入西州,可以改变国内力量对比,说不定就能以此摆脱“主动献土”的命运。
耶律大石其实也猜到了毕勒哥的计划,自然不会就这样跑过去为后者做刀子。
其人环顾四周,严肃地道:
“散乱的狼群无法围捕庞大的野马群,我需要你们交出本部的精锐,组建一个组织更加严密的真正王国,去征服孱弱的大食番邦。
而我,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耶律大石,将还给你们一个强大的大辽和世代子孙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们,愿不愿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下定了决心,相继跪下。
“愿意!”